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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事儿(116)山岳般沉重的苦难夺走了我父亲的生命

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7 2021-09-05

作者老宅现状

山岳般沉重的苦难夺走了我父亲的生命

吴敏|文


中条山、太岳山相连接的崇山峻岭中有一道普通的山沟,山沟中段一片向阳开阔的黄土地里长着一棵四季长青的柏树,这里是我祖父母和父母亲的长眠之地,是我经常魂牵梦萦、心头酸楚之所在。


我的故乡是山沟中段挂在半山坡上的一个小山村,山脚下是一条小河,河对面又是一面高高的山坡。全村十来户人家赖以生存的耕地,大都镶嵌在村对面的山坡上,土薄石厚,粮食产量很低。在这样很差劣的自然条件下,乡亲们一上地就得下沟爬坡。往地里送粪,从地里收割全得肩挑背驮,每种一苗庄稼都得浇下不少汗水,辛苦一年也只能勉强糊口度日。


我的祖父母和父母亲均为地地道道的农民,一辈子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面朝黄土背朝天,普通得像是一抔抔极平常的泥土,亲身经历了如山岳般沉重的艰辛和苦难。


祖父年轻时正值清朝覆亡、民国初建的军阀混战之时,他虽然身强力壮、以勤劳著称于乡里,但一年到头起早摸黑、无冬无夏地艰辛劳作,也很难维持一家人的生计,不得不借债度日。


据祖父说,有一年腊月三十,索债人上门讨债,因实在是无力偿还,只好将仅有的一笼刚刚做好、准备全家人过年吃的豆腐让人家端走抵债,一家老小过了一个连豆腐也吃不上的大年。就是这样的贫困家境,还要遭受官府无穷无尽的压榨和盘剥。在祖父留下的一堆破破烂烂的遗物中,就有一包交纳苛捐杂税留下来的各种票据。


祖父为人很仗义,曾经冒着生命危险从湍急汹涌、恶浪翻滚的山洪中救出过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,我年幼时多次听乡亲们传颂过这一宗美谈。


大约是深受不识字之苦的原因吧,祖父节衣缩食供父亲上了四年小学。小学毕业后,家里实在是负担不起了,只好让我父亲在十一岁时就辍学了。他先是跟随祖父种了一年地,接着就给本村和两个邻村放牛,每天赶着20多头牛到山里去放牧。


按照我们老家的习惯,即使是暑夏寒冬、雨雪交加,也得把牛赶到山上去吃草,早出晚归,一年四季都是如此。这对于当时刚十二三岁的父亲来说,实在是太不容易了。大约在差不多放了两年牛的时候,父亲放的那群牛中的一头小犍牛,在吃草时踏翻岩头的一块石头掉到沟里摔死了。


此事发生后,祖父觉得父亲小小年纪放这么多牛太危险,就辞去放牛的活,托一位亲戚在国民党政权的县公安局里找了一份当“勤务”即服务员的差事。干了两三年后,日本鬼子侵占了县城,父亲只好随县政府转移到了乡下。


不久,父亲原来伺候的巡官被调往绛县任公安局局长,他就随之到了绛县。绛县县城也被日本鬼子占领着,他们只能活动在比较偏僻的乡下。一年多之后,这位局长辞职不干了,父亲也不愿意继续离乡背井、东奔西颠地伺候人了,又回到老家跟着祖父一起种地。


我的家乡在抗战时期是八路军和日寇的拉锯地带,当时在家务农的父亲读过几年书,在县城和外地干过事,懂得抗日救国的道理,不同于一般农民。因此,在日寇占据家乡的严酷条件下,父亲秘密地担任着共产党地下政权任命的闾长,冒着风险多次给八路军秘密筹集过军粮。


1944年初家乡解放时,父亲正式参加了革命工作,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历任村党公所书记、村武装部长和区公所文书等职务,并于1947年带领民兵到晋南支前参战半年多,我就是在父亲到晋南支前参战期间出生的。


不料,1948年公开党和整党时,有人从抗战前县旧公安局的三青团花名册上发现有父亲的名字。父亲申辩说自己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三青团,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,请求组织上调查核实。但是,当时左的倾向比较明显,工作又很粗糙,竟以怀疑父亲参加过三青团的名义开除了他的党籍,说待事实搞清楚以后再予恢复。


此后头几年,父亲的工作尚未受多大影响,建国伊始还担任过所在乡镇的林业主任、财粮主任等职务。但后来,随着左的指导思想越来越严重,新任领导人又对我父亲不太熟悉,于是,仍背着所谓参加三青团冤案的父亲,不明不白地被打发回老家务农了。


此后父亲多次申诉,均是泥牛入海无消息,沉重的政治黑锅一直压得他抬不起头来。


我记事的时候是农业合作化之前,家里的生活还是比较平静的,有一些美好的记忆一直留在了我童年的生活里。


那时,我们家像其他在土改中翻了身的贫苦农民一样,第一次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扬眉吐气地耕耘和收获,开始过上了比较舒心的日子。在我朦朦胧胧的记忆里,全家人总是沉浸在欢声笑语之中,其乐融融。


记得我大约5、6岁的时候,有一次,父母亲去地里锄小苗时带上了我。他俩在地里边干活边说笑,我在另一边玩。恰好有一个喜欢唱山歌的老乡从不远处的山路上经过,他边走边唱地把我和父母亲在地里的情景编进了唱词里。


他唱的歌词和曲调我完全记不起来了,但那春风丽日伴随着悠扬歌声的画面和感觉,至今还偶尔萦绕在我的耳边,浮现在我的眼前。


又过了两三年,我家建起了全村第一幢新房。新房建于一个金色的秋天,每当祖父和父亲从工地回来吃早饭时,总要将工地旁边一棵苹果树上熟透落下来的果子给我带回一两个。睡懒觉的我,躺在被窝里啃着香甜的苹果,心里美滋滋的。


可惜好景不长,初级社、高级社、“大跃进”、“人民公社”、“一大二公”的风潮,渐渐抹去了祖父母和父母亲脸上的笑容,他们越来越为填不满一家人的肚子而发愁。为了以菜代粮,在1962年那个暗灰色的秋冬之交,我祖母因铺晒萝卜片不慎从高处坠落,永远闭上了她那慈祥的双眼,连一句话也没有给亲人们留下。


在我的记忆里,1963年的情况还算比较好的,但父亲去世后,我从他遗留下来的一个笔记本里看到,在这一年,全家以324个劳动工从生产队里实际收入184元6角8分钱。扣除全家的口粮款和其他应交款后,仅实得6元5角1分钱。


当时,我家共6口人,除全家油盐酱醋、穿衣烧煤等必须的日常开支外,还要供我和三个妹妹上学,而这一年我又从县城初中考到了几百里外的一个城市读高中,花费比原来增加了很多。这区区6元5角1分钱,怎么够全家一年各方面的开销呢?


在这样沉重的经济压力之下,父亲一面在生产队里更辛苦地劳作,一面又尽量搞些家庭副业挣点钱。但那时,家庭副业被看作是“资本主义尾巴”,受到很大限制,很难赚到多少钱。


记得父亲常常抽空闲时到山上砍柴、割荆条,然后再挑到县城里去卖。他往往是三更半夜就从家里起身,赶十来里山路把柴禾或荆条挑到县城去,返回来后还要赶上生产队早晨出工。


当时,家里没有钟表,掌握时间只能靠经验判断。有很多次,父亲从家里起身太早,到了县城天还不亮,只好久久地蹲在马路边等人家开门。


这样长期的超强度辛苦,加之被开除党籍之后在政治上一直遭受歧视,精神极为压抑而郁闷,严重损害了父亲的身体。到了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父亲因所谓三青团问题被关进了“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”,遭到多次审讯和批斗,这对自尊心很强的父亲,刺激和打击非常大。


作者的父亲


政治上背着几十年的冤案,经济上又不堪重负,父亲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,原来就有的疾病进一步恶化,终于在1974年与世长辞,享年仅55岁。


父亲逝世时,他一直申诉着的冤案也未得澄清,是背负着巨大的屈辱和痛苦离开这个世界的。


直到改革开放、拨乱反正以后,县里复查历史遗案,才搞清县旧公安局的那个所谓三青团花名册,是有关人员为向上级报功编造出来的,父亲确实没有参加过什么三青团。


冤案终于水落石出了,但父亲早已为此受尽了几十年的屈辱和磨难,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


父亲的去世使母亲在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,过了一些年,遭受了大半辈子贫穷和苦难的母亲也病逝了。安葬母亲后,我在祖父母和父母亲的坟前跪叩良久,任泪水滂沱于膝下的黄土地。


这黄土地里渗透着祖父母和父母亲将近一百年沉重的苦痛、忧愁与煎熬,也饱含着他们对后辈深长的挚爱、亲情和期望。他们虽然没有留下什么物质财富,但其坎坷一生所经历的不尽苦难,不啻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,激励着后辈在人生的途程中不懈努力,奋勇向前。



【作者简介】吴敏,古稀老翁,华北某行政学院之退休教授。一枚园地耕耘者。

(编辑:安然以待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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